读梁文道

如果你也读梁文道,那你会发现他极理性,这是大部分社评家的特征。加上他是哲学系出生,所以文章多言理少言情。他也著文说自己不爱在文章中透露太多的“作者生活”。

这是一篇少见的梁文道

x x x

再見,書展。再見。

摘录自香港獨立媒體網

2006-7-26 梁文道


我以為自己見多識廣,這半輩子主持過、主講過、參加過的論壇講座不計其數,從早期的飛揚炫耀直到今天自甘旁觀,已經沒甚麼是沒見過的了。除了疲倦,只有熟練,一切行禮如儀。


但是在這一屆香港書展的第四天,星期六晚上的七點鐘,我替台灣作家蘇偉貞主持講座,卻震動幾至不自控地流淚。彼岸的評論家說蘇的新著《時光隊伍》是她的「本命寫作」,一本耗盡了全身力氣,窮盡了一位說家想像力的悼亡書。她的丈夫張德模三年前因癌症去世,她在今年的七月出了這本書留住他的人格,並且為他調動和創造出一整支旅群,與他同行,背向在生者,往航最後的旅程。


書的第一句話是這樣的︰「張德模,這次出發沒有你。」然後︰「因為你的菸癮,多年來,航程超過五小時的旅遊地全不考慮,旅途受限,沒問題,我們自己創造路線,西進大陸。二○○三年八月你因食道癌住進醫院到去世,六個月,隨著你的離開,原本以為關閉了的這條路線,卻帶我一遍遍地回到你的生命之旅,以你作原型,我為你寫了一本小說,《時光隊伍》。卡爾維諾寫《看不見的城市》,所有被描述的城市都是威尼斯,他說︰『我提到其他城市時,我已經一點一點地失去她。』我實寫你,虛構看不見的流浪隊伍,同樣看著你漸次往更遠更深處隱去,那樣的重重失落,我已經完全不想抵抗。命都拿去了,也就無所謂失不失去。」


「命都拿去了,也就無所謂失不失去。」來聽講座的讀者不多,但大都曉得這是怎麼回事。於是我們繼續聽蘇偉貞溫柔鎮定地說︰「我們都不信死後的世界。曾經約定,誰要是先走,而果然有魂,就回來報個信,通知一下。方法是在對方的腳底搔癢。所以直到如今我還會把腳伸出被子,心想,張德模,不要背約呀。」全場屏息,聽一位作家在最私己的現實與虛構之間,於死生二界往復徘徊。然後我對她說︰「祭神如神在。」中國人的這個「如」字用得真巧。


我曾問過蘇偉貞,以後還寫得出東西嗎?她也不肯定,「或許這是我最後一部小說了。」


書展還有另一個朋友的新書推出,林夕的《林夕三百首》。大家都知道林夕有憂鬱症,大家也都好奇他怎麼還能寫下去。他不是香港流行音樂工業的一部分,他就是流行音樂工業本身,一座吞吐憂鬱靈魂的工廠。且看為王菲寫的《暗湧》︰「就算天空再深,看不出裂痕;眉頭,仍聚滿密雲。就算一屋暗燈,照不穿我身,仍可反映你心。讓這口煙跳升,我身軀下沉,曾多麼想多麼想貼近,你的心和眼口和耳亦沒緣份,我都捉不緊。害怕悲劇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麗的東西我越不可碰。歷史在重演,這麼繁囂城中,沒理由,相戀可以沒有暗湧。其實我再去愛惜你又有何用,難道這次我抱緊你未必落空?仍靜候著你說我別錯用神,甚麼我都有預感。然後睜不開兩眼,看命運光臨;然後天空又再涌起密雲。」要甚麼樣的工廠,才能生產出這樣的歌詞?


曾經有俊秀的人問我美麗與蒼老的問題。我當時沒有也不敢告訴他的,是美麗可怕,確實不可輕易觸碰。也是今年香港書展面世的一本新書,《由於男人都不在了》 (En l’absence des hommes),作者菲利普.貝松(Philippe Besson),最近才在電影《偷拍》裏亮相的法國才子。講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男人們都上戰場去了,十六歲的主角卻在後方和大文豪馬塞爾.普魯斯特邂逅。


一開始是個上流社會的派對,兩人彼此的勾引遊戲。四十五歲的文豪被人簇擁,渴望聽他說出一句充滿智慧,值得回味再三的言語。但他的目光卻一直沒離開過這位少年,「黑頭髮,杏仁模樣的綠眼睛,女孩子般姣好的肌膚。」在場的每個人都認識普魯斯特,當然。但他竟向第一次見面的少年自我介紹:「我叫馬塞爾。」少年高興,喜他不報全名,顯得沒有架子,十分親切。可是少年同時也明白︰「當然,你是故意的。」在幾句最平凡不過的寒暄裏,《追憶逝水年華》的作者,那位最精細最敏感的藝術家與十六歲的美少年交手,試探,相互猜度對方的用心……


是甚麼使得一位不過十六歲的男孩吸引住了普魯斯特,甚至與他平起平坐,不分軒輊?是他的美貌。一個美麗至極的人必定見過人間所有的諂媚與心計,了解一切可能的手段和交易。所以當他到了十六歲那一年,其實已經有四十五歲那麼老了。而且在他眼前,眾生莫不陰暗,他不知童真,也不信單純,所以美麗是危險的。所以普魯斯特喜歡的,不只是容貌,或許還有這種世故與危險。


然而,美麗的人又必將經歷美麗的消退。自他年輕的時候,他就有預感,那些曾經圍繞身邊恍若飛蟲的人群必將離去,轉向另一頭動物的新鮮屍體。何等殘酷又何等蒼涼,他怎能不老?


或曰,其人猶如焰火,必以瓶供,遠觀其盛放如花,至於熄滅,不可觸碰,不得直視。如是我聞,卻屢屢犯禁,破瓶取火。乃退膚削骨,肉成泥,血化煙,遍體焚盡。方知色不異空,空不異色,咄!無非一具臭皮囊。善哉。

然後我放下了麥克風,離開演講廳,回到自己出版社的攤位,預備拿起另一管麥克風,像在市場一樣地嘶吼叫賣。突然,多年不見的舊人出現了,生澀寒喧。我認識了左邊是她的丈夫,右邊是她的孩子。她還要小孩打招呼︰「快叫叔叔!」我們甚至交換名片。然後,人堆中有照相機的閃光,我聽見有人在喊︰「是梁文道。」我對她說︰「對不起,今天人真多。」她也笑︰「是啊,你一定很忙。」


擠進攤位,脫下外套,我握緊麥克風,與搭檔開始又一場的表演,想要截住書展那五十萬的人流。我是一家出版社的社長,我是沿街叫賣的作者,我是恬不知恥的賣藝文人。做了那麼多年的節目,那麼多年的街頭演講,我知道如何控制聲線掌握節奏,怎樣以眼神掃視站立的人群,說到那一句話應該稍微停頓,好營造最大的效果。


我看見他們一家,笑著望我,然後在五十萬人之中被推得漸行漸遠,終於在下一條巷子的轉角處消失。她在揮手嗎?她的嘴形似乎在說些什麼?我應該說再見,那一切過去與未來的,該來的與不該來的,「再見了!」但是,我說了一個笑話,哄堂大笑,大家真的過來買書,而且索取簽名。拍檔與我相視一笑,都算滿意。


visit
http://www.inmediahk.net/public/article?item_id=135429&group_id=104

1 comment:

Anonymous said...

http://www1.hkskh.org/index_ch.php?start_from=1&archive=&subaction=&id=&category=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