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谈轻看


“今天,影像充斥于各处。从来不曾有过如此之多的事物被描绘,被视察。我们能瞧见地球或月球另一面每时每刻事物的模样。诸般表象被记录下来,并于瞬间传播开去。”

无时无刻的观看
英国艺评家约翰伯格(John Berger))在《浅谈可见物》一文如是开头。此文于1995年发表于《绘画的冒险》。1995年那一年,微软正式发布Window 95操作系统,比尔盖兹的‘视窗’与个人电脑正式进入每个家庭。网际网络随着个人电脑用户的增加而普及。1999年世纪之边,网络年代来临,《廿二世纪杀人网络》为新世纪交接杀出一道天地网。接下来的十年,我们迅速的科技化,数码化,网络化,世界变成平的。电子产品及网络的发展一日万里,数码相机的普及使人人都能成为摄影师,手机的录影功能使人人都能成为导演,宽频速度的突破让影像的传播更迅速,网络2.0使人人都能成为媒体,维基百科让人人都能成为知识分子。2010年,苹果正式推出平板电脑iPad,“无所不能”的时代来临。“无限上下载”,“无限贮存空间”,“无时无刻连线”。“无孔不入” 的视觉讯息也更理所当然的进入我们的生活。

2012年才刚起跑,不确定的经济气候没有影响电子科技产品的销量,市场分析相信平板电脑及高清电视依旧会是今年的热销品。大众对能上网,看视频,照像,游戏,社交,阅读的电子产品的需求与日俱增,近乎依赖。广告商大量消减平面媒体的开销转攻更经济互动性话题性更高的网络媒体,毕竟,观看屏幕是现代人每天最主要的视觉行为。
本地画家曾国辉2007作品Remembrance of Your Smile。我记得你的笑容,题目饶有意味。(画家网页图像)

一种全新的观看行为
这是一种全新的观看行为。我们不是被避无可避的广告牌框着,而是主动地钻进小屏幕里。有趣的是,我们认识世界,观看世界的窗口变得越来越小。两只眼珠加起来180度的视界我们只用了60度,五感神经我们只用了视觉和听觉。这一种“屏幕观看行为”,套用科技术语,我发明了个词,叫它作Soft-see 轻看 (就像Soft-touch一样)。是轻看,因为以其说在“观看”,我们只是快速的“扫描”;是轻看,因为我们不能用整个身体去感受可见物,不会有所谓的鸟语花香的多重感受,泰山压顶的投入感,或与野兽对望的原始张力;是轻看,因为地球就在我们的掌心,不会有看不完的海岸线,不能摄入眼帘的高山峻岭,深不见底的深渊峡谷;是轻看,因为观看的“场”消失了,尽管谷歌的艺术计划提供了我们一览世界名作的方便,高清影像让我们能够仔细地观看名作的每一个细节,但我们却没有站在与画者同一个角度与距离观看原作的可能;是轻看,因为我们看得太多太快,看得太频密而视而不见。

这也不是什么洞见。本雅明在印刷文化最盛兴的年代,最先发现印刷品,照片和电影这些视觉文化的潜力,或诡异。他指出我们看到的东西都是透过某种技术手法呈现出来的。古人用“眼睛” 欣赏风景, 而我们用复制品(照片, 明信片,电视、电影,现在我们多了手机,平板电脑)来观看风景,这些媒介都是 “技术性的”,本雅明称之为 “技术性视观”(参考《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国画家陈丹青有篇讲稿《 油画与图像》(收录在《退步集》)概括地介绍了摄影发明以来人类“观看”的行为如何改变,简而叙之:“第二自然(复制品)”成为现代人的“第一观看经验”,“伪经验”构成我们点点滴滴的生活真实。

陈丹青作品,春宫与山水之二。我们在看画?还是画中画?(网络图像)

二十世纪以来,除了本雅明,我们有还有沙特、德里达、福柯、罗兰巴特、约翰伯格、苏姗宋妲等等这一些拥有最尖锐的双眼的哲学家/社会学家以大量文字为我们阐明或质疑“观看(Seeing)”,“绘画(Painting)”,“图像(Picture)”与视觉文化(Visual Culture)的关系;还有另一批史学家/美学家如鲁道夫.阿恩海姆(Rudolf Arnheim),贡布里希(Sir E.H. Gombrich)则从“认知科学(Cognitive Science)”的角度书写看的现象。这个谱是西方的谱, 它随着西方大学文凭被“强行植入”马来西亚高等美术教育机构,本土课程基本上偏重“客观艺术发展史”,不靠这个谱。

1999年企鹅版《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封面由设计师David Pearson操刀,书脊被“复制”成封面,内容形式相呼应。(网络图像)

拥有等于看见?
英文字see有看见和明白的意思。与观看相连的视觉常常被看作一种可用于真理性认识的高级器官。视觉在所有感官中,被赋予神圣的高度。艺术史家贡布里希爵士在《秩序感》一书中把视觉的种类分为观看、看、注意和读解(seeing, looking, attending and reading)。视觉感官是奇妙又微妙的,但大部分人对看的层次不特别敏感,我们很容易把“观看”与刺激视网膜的光量总合等同起来,言下之意,即是说大部分人看得混沌。
看得混沌的根本问题是我们拥有的太容易,这件事有两面,本来“质”的产生要从“量”中提炼来,要看得“精”首先要看得 “多”。但我们在看的多之前,又先太容易地拥有了太多。我们的电脑硬盘里不是储存了一个海洋的我们可能从来没有看过的图像、电影、照片,或从来没有听过的音乐、歌曲,尽管我们真的拥有它。讽刺的是,科技世界的占有反而变成一堆更模糊的数字。

进步的科技与退化的眼
观看的诡异在现代也表现在我们对感官世界的矛盾心理:我们一方面对高解析度,高清及虚拟立体影像有无限的追求,甚至崇拜;另一方面却对眼球直观的第一视觉经验不抱与兴趣。我们好像对视觉有极高要求,可偏偏大多数时候我们却看得那么随便。这可从任何的旅游景点考究,观看“景点前拍照的人”成为观光客的真实观看经验。大家匆匆踩点匆匆留影,拍回去看比亲眼看见真实,看得清不如拍得清。管他一手二手,看了就是看了!
岔开说,相较于看,国人对吃更感兴趣。黄明志用Nasi Lemak来代表一个马来西亚精神我觉得太贴切了。黄部长在推广我国旅游业时不老是把马来西亚打造成美食天堂,本地的旅游节目则总是带观众到处吃吃吃!看的馄饨无所谓,吃可马虎不得。
这样写并非逆科技而行或试图把“看”神圣化。基本上我的工作大量依赖科技,但我想从一个绘画实践者的角度提出一些对于“观看”的观察与反思。当我们双眼被养成只对不停变出“魔幻光”的屏幕感兴趣,我们会不会对真实世界视觉冷感?当我们只是被动的等待视网膜被刺激,与视觉神经接连的认知神经会不会萎缩?当观看离开了整个身体与可见物,简化成以光波刺激视网膜及脑神经的虚拟观看,那我们的眼睛会不会也跟着退化?

截稿前,在网上看到本地画家曾国辉去年的作品《灵魂之窗》(Windows to the Souls)。那闭上的眼睛刚好为这个开得太大的题目画个句点。
曾国辉2011年的作品《灵魂之窗》(Windows to the Souls)。(画家网页图像)


本文发表于《独立新闻在线- 独立文化志》,<轻看>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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