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座城市(上)

“城市是个论述…我们仅仅既由住在城市里,在其中漫步、观察,就是在谈论自己的城市,谈论我们处身的城市。”——罗兰。巴特

光与影的城市
阅读城市论述书籍,发现许多文化观察者及建筑师都对现代主义以降的城市规划风格提出反思,其中以提出“明日之城(City of Tomorrow)”的现代主义建筑大师科比意(Le Corbusier)最具争议性。

作为建筑师科比意是伟大、影响深远的;作为城市规划师,科比意的一系列计划则备受批判。他的“现代—光亮—花园—美化—明日之城”的论调影响了上个世纪不少迷信机械化规划主义的城市规划者和决策人。

香港最早的城市论述先行者陈冠中,在他的读城记文集《移动的边界》里批评科比意为邪恶及糟糕的城市设计师。他认为科比意的邪恶之处在于他以“进步”和“未来”之名,把城市当成 “机械”和“制造交通的工厂”,杀死了街道。日本建筑师安藤忠雄亦批评现代城市的规划只是单单从城市管理的合法性出发,形成了越来越严重的无机倾向(参《安藤忠雄论建筑》)。

科比意的纯粹功能幻想,却造成城市按功能,收入,阶级,人种被强行分离开来。(网络照片)

现代主义的城市规划崇尚纯功能划分及图式的几何秩序,把城市按功能、收入、阶级、人种强行分离开来,主张以私人汽车主导交通系统,遗害是城市被割裂,老城区被破坏,人口分散,行人消失也即赶绝面向马路的商店,无人上班的高楼办公区在晚上及周末变成死城,而功能区之间的灰色区域则成为罪恶的温床。

上世纪受害最深的是美国。平民城市文化学者简雅各布斯(Jane Jacobs)把这一轮破坏叫作城市之死(参《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漫画蝙蝠侠的高谭市(Gotham City)及罪恶城(Sin City)即是这些大城市的写照。表面光鲜亮丽的大城市,地下却是危机四伏,光亮的底层覆满斑斑罪恶的黑点。

动漫里的城市
高度工业化的发展与破坏所产生的矛盾一直是许多艺术工作者创作的主题。二战后迅速现代化的日本从来不乏此类的作品。我印象深刻的有两部:漫画《銃梦》,用赛博朋克(Cyber Punk)的叙事风格虚构了一个二元的世界—理想的光明城市沙雷姆(Salem)及墮落、罪惡的廢鐵鎮。伟大的统治及资产阶级住在天空之城里鸟览地下的(半合成)人们(Cyborg)。女主角凯丽凭奋斗—及打斗从下往上一步步接近理想,当‘沙雷姆的秘密’被揭发时,却发现一切的追寻和努力都只是虚无,结局充满一种反乌托邦的气氛。《银翼杀手》(Blade Runner)及《骇客任务》(Matrix)是这类题材的电影版经典。

另一部为动画《恶童》,以被现代化发展区包围的旧城宝町为背景,描写人类构建的社会如何蚕蚀一个地区及下一代的记忆与心灵。宝町里的人都作着逃离宝町的梦,唯独宝町的“意志”小黑对侵略者发出类似电影阿梵达 “This is our land”的抵抗,而结果就如同故事中看化了一切的欧吉桑的叹息一样—这城市的未来,半点不由得你。

动画《恶童》里的宝町市,一个像眼睛一样的怪异城市。我们在看着这座城市,城市也在看着我们。谁才是观看的主体?(网络照片)

香港自2006年以来因利东街、天星码头、皇后码头等老建筑、老社区甚至农耕菜园村被强迫拆迁而激起民间一股文化保育运动。许多艺术工作者也以作品表态。漫画家智海“大骑劫”作家董启章的短篇小说《永胜街兴衰史》,以麻将为意象,描绘九七后回流香港的主人公返回故居却寻不着旧物所产生的身份危机及空虚感。

我年前回到故乡,看到从小长大的老家没了,原地矗起两座高楼民宅,记忆顿时无所寄托,何尝不是一股失落感。扯远了。董启章是近年最用心书写香港——他称之为V城——的严肃作家,另一位热衷于记录香港的是插画家苏敏仪(Stella So)。她喜欢游走香港大街小巷、唐楼废墟,搜索城市背后的美好事物。一幅幅的插图后来结集为《粉末都市》画集里的许多地方现都已不复在,成了真正的都市粉末。

影像里的我城
故事终归故事,大部份的作品有意无意地发出先知式的反问,或反讽。那活在现实世界的我们,理想国—或者说,理想家园、理想生活,长得什么样子?

我猜,大概就像国内一切地产广告上标版的一样:现代—光亮—湖畔花园—四通八达—明日之城;还是像汽车广告所说:在这个椰林树影的城市里奔驰是你全家最大的幸福。小广告商卖产品,大广告商卖梦想。梦想产生的幸福感会让人忘了日日面对的问题,譬如说每天堵在这随时会血管堵塞的公路上的一切痛苦。

从中也不难看出我们对花园住宅的偏爱及对城市居住的误解。我们对理想家园的想象有多少是来自美国电影里的郊区大房子、大花园、大车房、大厨房;对城市居住的厌恶又有多少是看到港剧里混杂的石灰森林——这个影像经验的影响是不得而知的。

又或者,看看儿童怎么绘画我城吧—太空人、双峰塔、吉隆坡塔、轻快铁、会飞的汽车、各族手牵手、笑眯眯、然后用高速公路及大红花串起来。充满想象力的孩子时常为了赢得比赛而把对未来的想象简化成一堆可能对他们毫无意义的符号。这真不能怪孩子们,是谁把他们教务实了?谁叫比赛的题目总是关于他们生活以外,比如2020愿景,或模棱两可的概念,比如一个马来西亚。没新意的题目导不出有惊喜的结果。

儿童绘画比赛最受欢迎题目: 未来的马来西亚。时不时会看到的用废物建成的双峰塔,小孩们为化废物为建筑兴奋?莫名其妙的创意。(网络照片)

可惜的是,就我观察,政府机构、学校、手册、宣传对我们的家园的描绘也只是优化的儿童版。甚至乎许多设计动漫系学生对国家的想象也是同一模式的复制。大部分的想象只是空想而没有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上。

真要想象未来,何不找几个建筑师,好好和孩子们玩玩,讨论一下他们想住怎样的城市。或者在环境与公民课上好好发掘这个城市/国家的可能性。创意从发现问题开始,离开现实问题凭空创造只是图式移民。在一个创造力匮乏想象力缺席的国家,我们养成套餐思维,习惯把想象的工作交托他人,结果连理想也是呆板的。

还是本地艺术家刘庚煜清醒,他2009年在国油画廊的系列作品《献给我国家的若干建议》(Cadangan-cadangan untuk Negaraku)踹破这样的幻想:看清楚了!这一切只是坑普,垃圾,刻奇!俗不可耐!

刘庚煜(Liew Kung Yu)的Bandar Sri Kolom是 20 x 7 尺的巨大拼贴作品。艺术家把从全马各地拍到的照片拼贴了一幅“理想家园建议” 献给国家。住在热带国家的我们的理想建筑是希腊神殿式的?(网络照片)


大我城
诚如罗兰巴特所言,城市本身是有意义、可阅读的文本,城市的书写者为生活在里面的人。城市如何被阅读,取决于用生活书写城市的人。

可惜的是,走在今天的我城,它的质感是越来越单调的。大部分的城市生活被消费行为所取代,人都被关在冷气盒子里,就连建筑之间的街道也要被冷气长廊所取代,在这样的平面的街道漫游是无聊的。

新一轮的大吉隆坡发展计划在敲锣打鼓的进行。两千多万人口的小马国喜欢以“超级高大”为目标:马来西亚八十年代的大地宏图发展计划(Dayabumi Urban Development Project)、九十年代的最高双峰塔加超級多媒体走廊、布城之大不在话下,现在的更大吉隆坡计划(Greater Kuala Lumpur Project),更高的独立遗产大楼;另外,生命之河计划(River of Life Project)同样一片现代—光亮—花园—美化—明日之城,大得让人叹为观止,无大不欢。

自古权利集中的政权皆热衷于大兴土木,以国家版图来彰显国威。走在今天的北京城即是如此感觉。而好大喜功的统治者则喜好标志性建筑,以突显自己的政绩及历史定位。若依此角度来阅读我城,我城八十年代开始至今的建设即是几个大我自我表现的结果。

卡尔维诺的小说《看不见的城市》第五章末有这么一个饶有意味的段落:

马可波罗描述一座桥,一块一块石头地仔细诉说。
“到底哪一块才是支撑桥梁的石头呢?”忽必烈大汗问道。
“这座桥不是由这块或那块石头支撑的,” 马可波罗回答: “ 而是由它们所形成的桥拱支撑。”
忽必烈大汗静默不语,沉思。然后他说:“为什么你跟我说这些石头呢?我所关心的只有桥拱。”
马可波罗回答: “ 没有石头就没有桥拱了。”


大我只关心桥拱,石头算什么?

本文发表于独立新闻在线- 独立文化志,二月二十八日,<轻看>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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